多样性催生了繁荣,枯燥和单一则孕育着毁灭。
口述/吴晓波
人类应该居住在怎样的城市里?
这个问题很复杂,复杂得不像一个问题。
如果从终极意义来看,城市应该满足人的各项需求。但问题是,人有各种不同的需求,城市如何满足,又该如何有效地满足需求?
当人类进入电气化时代,城市建设也撞上了一个革命性时刻。当时三样产品的出现改变了城市的命运。
它们是汽车、电梯和抽水马桶。
汽车改变了距离的意义,电梯改变了高度的意义,抽水马桶则改变了卫生系统的意义,它们让人类可以重新想象应该居住在怎样的空间里。
与此同时,机械的力量赋予了一位名叫勒·柯布西耶的法国建筑学家无限的灵感,他由此提出了“光辉城市”的理念:
城市按照需求分为不同的功能区,高密度的居住与工作空间,专为汽车交通建设的道路网和集中的公共服务体系。
现代主义运动先驱勒·柯布西耶“光辉城市”的背后是一套“功能主义”哲学,它在随后几十年里主导了全球大型都市的城市改造理念。
01
十多年前,我曾去过巴西利亚——巴西历史上继萨尔瓦多和里约热内卢的第三任首都。巴西利亚就是一座典型的根据柯布西耶“光辉城市”理念而打造的城市。
从年开始,总统库比切克为了发展内陆、加强对各州控制,历时41个月,终于在米的荒凉高原上组织重建了这座“理想之都”。
从卫星图上看,整座城市就像一架大飞机。
巴西利亚卫星俯视图机头是三权广场,国会、总统府和最高法院坐落于此,机尾是火车站和工业区。机头和机尾由两条长8公里、宽米的主干道和中轴绿化串联起来。
前舱是政府部门、广场和大教堂,后舱是文教区、体育城、电视塔。
庞大的机翼是由多个豆腐块状的邻里单元组成的住宅区,被称为“超级小区”,学校、教堂、公厕、药店、绿化一应俱全。
而机翼和机身连接处是中央商务区,高楼大厦鳞次栉比,里面设有商场、银行、大剧院、大饭店……
总之,规划大师卢西奥·科斯塔将城市按照行政、居住、工作、娱乐等功能严格区分,甚至细分到酒吧区、修车区、赛车区,然后用四通八达的快速路,连接各个功能区。
当时我印象最深的地方,是整座城市居然没有交通信号灯,代替它的是随处可见的环岛路。行人过马路,只要挥挥手,车就自觉让行。
巴西利亚规划得很有秩序感和艺术感,到处都是构建新颖的建筑和雕塑,由科斯塔的学生、建筑大师奥斯卡·尼迈耶亲自操刀。
巴西利亚大教堂所以这座城市于年正式建成,年就被定为“人类历史文化名城”,成为最年轻的世界文化遗产。它代表了一代人和现代建筑学派对城市的重新想象。
02
看上去是不是非常眼熟?在过去的20年里,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工地,一些超级城市的人口从万、万,增长到万、0万,在城市扩容的过程中,柯布西耶的“光辉城市”理念被一些城市奉为圭臬。
这一类功能主义城市规划最大的优势是什么?
优点是利于产业聚集,极大提升了商业效率,降低了城市运行的成本,同时人口和信息的集中可以诞生很多新的商业模式,尤其是服务产业。
在“光辉城市”的蓝图中,商业最集中的区域被称为中央商务区CBD。
比如,北京在年就建成内地第一个CBD功能区——北京国贸。如今,上海有陆家嘴CBD,深圳有福田CBD,广州有天河CBD。
广州天河CBD夜景天河CBD是中国最大的中央商务区,拥有总部企业家,世界强企业分支机构98家,是广州最强的经济引擎,年它的GDP总量达到亿元,以0.2%的土地贡献了广州市1/8的经济总量。
但是,由功能主义哲学引导的“光辉城市”同样存在缺陷。
在巴西利亚的时候,当地司机就和我们抱怨,大致意思是说在这座秩序之城中,喜欢夜生活的巴西人想去酒吧和夜店,就得驾车去娱乐区,修车必须去修车区,没有一辆车简直寸步难移。
而如果你“不幸”住在机翼顶端,生活更是难上加难;由于商业区过于集中,容易造成市中心的堵车;快速路过多,经常发生交通事故,而路边的商店几乎绝迹。
井井有条的“理想之城”却让居民产生一种违背于日常生活的荒诞感。
巴西利亚的功能区和居住区都由一个字母代表,居民家庭地址则由字母和数字组成,而商业区“复制-粘贴”的高楼,证明了数字、逻辑和机器主宰这里的一切。
这种荒诞感或许是我近十年才真正感受到的。
在中国的某些新城或大型CBD中,功能主义让每一块贫瘠、荒凉的土地立起一座座千篇一律的建筑物。
但它的“阴暗面”,却是燥热的路面、刺眼的反光玻璃、毫无感情的车流,和在半夜空荡荡的大马路旁买不到一瓶水的一声叹息。
一座为机器、效率服务的城市,很容易让人失去尺度感,而一旦人失去了尺度感,就容易在高楼大厦面前显得卑微、渺小。
而巴西利亚的现状也向世人证明了它只是城市规划师的“孤芳自赏”,为了保护“飞机”的完整性,政府禁止住宅区无序扩容,结果是新的居民难以融入,老的居民因生活不便而逃离。
上世纪90年代末,巴西利亚周围蔓延出大片未经规划的“城市”:贫民窟和郊区别墅群。
根据统计,巴西利亚共万人,其中70%的居民生活在“飞机”的外围,1.5万户家庭生活在离总统府仅30公里的罗西尼亚贫民窟。
“柯布西耶式”的城市构想,最终被人们琐碎的日常生活击破。
03
到了年,一位名叫简·雅各布斯的北美家庭主妇,写了一本书《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》,对柯布西耶的“光辉城市”理念提出了挑战。
她认为,真正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,应该有相互融合的商店和住宅,有很多汽车不能通过的曲折的小道、市井气息浓厚的街区……
广东江门老城区街景雅各布斯将它们称为“城市之眼”——这些缺乏规划的、由时间逐渐培育成的城市空间,才是城市真正的活力和精华。在雅各布斯的眼里,多样性催生了繁荣,枯燥和单一则孕育着毁灭。
这似乎是我们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。
不久前看到一个故事。一位64岁的意大利设计师离开了威尼斯豪宅,搬进了只有34㎡的上海“老破小”。但他说,这是他一辈子住过最棒的小屋,因为整个社区都是他的邻居。
他回忆道,有一次,他在暴雨中狂奔时看到6位邻居在水果店避雨闲谈,这个场面令他感动,因为这就是生活。
过去的很多年里,柯布西耶的“光辉城市”和雅克布斯的“城市之眼”,这两种截然对立的城市规划理念,两边的支持者为之争吵多年。
今天,我们恐怕无法有绝对的理由站在柯布西耶一边或雅各布斯一边。因为对于一座现代城市,特别是人口超过万的超大型城市,我们既需要很多整齐划一的功能区,更需要充满人间烟火味的背街小巷。
唯一不变的道理是,少一点真空,多一点尊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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